从前有座山，山上有座庙，庙里有个老和尚——但在这里，只有我，还有一尊古佛。
我是佛前一朵烛火，人鱼膏脂燃烧而生，人们叫我长明灯。从我被点燃开始，伴着青灯古佛已经走过了上千年的时光。
千年了，早已物是人非。想当年，寺庙也曾名闻天下，香客盈门，前来顶礼膜拜者络绎不绝。千年岁月，寺庙前的泥土已经翻了多少遍？檐头的燕子携着花开花落、来去多少回？历经风吹雨打、无数人踩踏的石阶重新铺筑了多少次？
我不知道。
唯有两个人，让我枯寂、漫长的岁月增添了难以忘怀的思绪。
苍华
我和苍华是同生的。
那时正值乱世，灾祸连绵，饿殍遍野。寺里的方丈在化缘回来的路上听到襁褓中啼哭的苍华。黑夜还未破晓，方丈点了支残烛——我便看到了这个世界。
我看着苍华长大，他也最喜欢到我跟前诵经。他是那辈弟子中最出色的，悟性极佳、慧根不俗、聪明绝顶，与同辈甚至长辈辩经屡屡夺冠。方丈曾在佛前暗许心愿，要将衣钵传授与他。
有一天，苍华离开了。
他说：水沫无实，不可撮摩；富贵无常，不可久往。今我不知水沫，不晓富贵，只会诵经，何用之有？
那年他刚及弱冠，自是不甘将自己一生寄予空门，不闯一闯怎对得起大好华年，老方丈苦苦挽留竟也留他不住。
此去经年，再未相见。
“听说，京城那位大奸臣被凌迟处死了。”佛背后传来压低的声音。
原来是两个小和尚在嚼舌根。
“那奸臣啊，听说原本是我们寺里出去的，迫于生计，当过盗匪，夺人钱财，伤人性命，无恶不作。又拿钱买通宫廷内臣，一步步钻营，巧取豪夺，竟然当了大官。早该得报应啊。”
我感到一阵恍惚，烛影微摇。
“那奸贼叫什么？”
“在寺庙里时叫苍华。”
沉重悠长的钟声响起，一颗烛泪滴落在案上。
我忽想起，他曾经说他要同苍柏一般，屹立于山巅，不畏浮云遮望眼，超凡脱俗，笑看红尘繁华。
“眼已尽收荣华富贵，心却再无苍柏参天。他这一生，从清苦走向奢华，落得个千古骂名。他的路，对邪，错邪？”
我问佛，佛不语。
铭尘
悠悠岁月，转眼已是民国。那日风雨大作，烛焰东倒西歪，闪闪烁烁。
铭尘拿着把枪，抵在方丈的胸口。
“老秃驴，让开，我只要佛像，不要逼我杀人。你说你们出家人自诩四大皆空，钱财乃身外之物，何必为这破佛像赔上自己的老命？”
“施主，你看佛是钱，我看佛是佛。佛像之重，并不在其表面光鲜、千金难求，而是佛之慈悲，普度众生。老衲护佛，自不在财，这是我辈之信念。”
方丈拨转念珠，不惊不惧，转身向佛像虔诚膜拜。
他愕然，沉默良久，放下手中的枪。他对跟随的人说：“以前的余钱，都在保险箱中，这是钥匙，从此我与你们再无瓜葛。”
众人大眼瞪小眼，诧异地看着这戏剧的一幕，终于都讪讪的走了。
“我观一切，普皆平等，无有彼此，爱憎之心。我无贪者，亦无限碍，恒为一切，平等说法。”方丈道，“放下屠刀，知错能改，善莫大焉。老衲愿为施主剃度。”
我以为，铭尘会皈依我佛，他却重回红尘，只是每年，都会到寺里礼佛。
他曾说：“一花一净土，一土一如来。尘埃看似微不足道，却能组成大千世界。”所以，他更名为铭尘。
铭尘改邪归正，在尘世混得风生水起，但他凡有所得，均济世救民，帮助那些苦难之人，人们都叫他活菩萨、大善人。
又是匆匆数年。那日数人抬着铭尘到佛前，铭尘挣扎着，盘膝打坐，盍然长逝。听说他得了绝症，无法医治，他屏着最后一口气，回到幡然醒悟之地，安详离去。
“莲心不染照尘寰，铭世沙粒似如来。他这一生，从为祸世人走向奉献自我，百年之后，谁还记得。他的路，对邪，错邪？”
我问佛，佛不语。作者：胡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