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很深了,草丛中,石缝中的蛐蛐轻轻地抚着自己那台清脆的琴。星星显得很高,很远,微微闪烁着,放出一丝沁人的光明。黑夜之中,月亮洒下柔和的银辉,大地和谐而平安,仿佛睡了一般,透出一点宁静与安详。
不知曾几何时,街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零散人影。他们互相谈笑着,相互逗乐着。今天是除夕,大城市不兴放烟花爆竹,却有其独特的韵味。静,覆盖着整个天空与大地。清风像一双细弱而温柔的手,和煦地摇动着路边的落叶与柳条。人们在这静谧的夜里,回到了自己的归宿——家。
“爸爸,妈妈在哪里?我们的家又在哪里?”每逢这样的夜晚,女儿总会问老陈同样的问题,而老陈也总是作同样的回答:“妈妈在月亮上,我们的家也在月亮上。”
四岁的女儿摇着老陈的手,天真地把头抬起来,眼中充满期待与好奇:“爸爸,月亮好美。”老陈的心中“扑通”的一声,荡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。他也抬起头,眼睛的目光与月亮相撞的瞬间,他颤了颤——此刻的月亮对他来说,冰冷无比。
抱着纯真的女儿,老陈找了个在茶馆对面的骑楼下坐着,轻声哼着歌儿哄女儿入睡。看见那些手拉着手,肩并着肩的家庭,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。三个月前,妻子的病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,妻子却依旧撒手人寰。就在同一个月,他被老板炒了鱿鱼,最终只好带着幼小的女儿,沦为街头的行乞者。这三个月来,他饥寒交迫,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走遍东西,却始终不能找到一家肯录用他的公司。无奈之下,他只有乞讨度日。但现代的“职业乞丐”之事渐多,他往往是一顿饭,一顿包,一顿饥,且每天只能吃一餐,因为他要把剩下的食物留给女儿。这就造就了老陈面黄肌瘦、四肢乏力而脸如菜色的样貌。他本可以去当所谓的“职业乞丐”,但他心地善良,更不屑于那些人同流合污。他虽不愿举报他们,让他们丢了饭碗,却也绝不会效仿他们。他知道这是昧良心的事儿。
但在今夜,他所面临的是两个重如泰山的抉择——他的肚子又咕咕地叫起来。抖了抖长方脸,他那狭长的眼睛更眯了起来。
夜,还是那么静。但是渐渐地,街上的人影已经开始多了起来,大家都出来吃饭了。不知何时,老陈旁边已经坐下了另一个乞丐。他年轻力壮,丝毫不同于老陈的瘦削无力的样子,反而还略带着些年轻人的生气。只是,他的脸上满是忧郁与哀伤,黄土遍布的脸上戴着两颗浑浊的眼睛。从眼睛深入探究下去,仿佛能够看见他那颗充斥着尘埃的心。他手脚完好,甚至还多着点儿肌肉,身上的衣服却是破破烂烂的,能有几个补丁就有几个补丁,能有几个洞就有几个洞。整个人透出一股历经尘世的沧桑与悲凉,让人眼见生怜。
两个乞丐坐在一起,仿佛构成了世界上最悲惨的图画。在夜色中,骑楼楼身上刻着的雕塑宛若活了一般,配合着苦闷的风声在悲鸣,在祈祷。远处,一阵鸡鸭鱼肉的香味从茶馆里飘出来,传到老陈的鼻子里,溜到他的心眼儿里。女儿的眼中现了泪花。
“爸爸,我好饿。”这是女儿对老陈说的下一句话。她纯洁无邪地大眼睛盯着她的爸爸,盼望她的爸爸能够给她弄来一点儿吃的,因为他即便是乞丐,也从未让她饥肠辘辘过一餐。现在,她天真地以为,他的爸爸还存着上天赐给他的“神力”,定能瞬间变幻出些美味可口的食物出来。然而,老陈做不到,因为今天,他没能找到帮助他的好心人。
风渐渐变得冷了,一丝小雨滴不知不觉地飘下来。路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。悄然间,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担着伞从老陈面前飞快地走过。就在这时,坐在老陈旁边的那个年轻人操着低沉喑哑的嗓音开声了:
“好心人,给点儿钱吧……”
年轻人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还装着几枚硬币的饭碗,“叮叮当当”地摇了起来。这清脆却又沉重的声音,让男人停下了脚步。
“好心人,给点儿钱吧,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吃饭了……”
年轻人的脸上流露出无尽的凄惨。在这一瞬间,他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一般。一股寒风配合着雨丝刮过,更让他全身打起了哆嗦。他就像一颗风中的残烛,寒流中的柳条,似乎已到了人生的最低点。他的衣服、袖子与饭碗仿佛有了魔力一般,都发出透人心扉的彻响,似乎让人听到了一丝沧海桑田的人生巨变。他的眼神好像一柄利剑,能够洞穿人所有的防御,一下子击到人心的最柔软处,然后化作一股风飘然而去,却在人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。果然,男人的眼中极为清晰地现出些许不忍。
“好心人,给点儿钱吧……”
年轻乞丐的声音再次适时地响起,更加触动了男人内心中的怜意。毫不犹豫地,男人从自己的口袋里飞快地掏出两元钱,轻放到乞丐的碗中,便又急匆匆地离去。
然而,就在男人走后的一分钟,老陈十分清晰地看见,年轻人笑着把钱装进了口袋。他没有说什么,大家的谋生手段不一样而已。他不愿骗人,却也没有心思阻止别人骗人。
不料,年轻乞丐的这个举动让男人后面的人看见了。当他看到一个个走过的人们对他报以鄙夷的眼神之时,他就知道,自己在这里已经不能够再继续混下去了。于是,他极为明智而果断地选择了离开,扔下了老陈一个人。
年轻人走了,老陈却帮他背了黑锅。当他向人乞讨的时候,总是会听到这么一句:“刚才那人既然是骗子,你肯定就是和他一伙儿的。职业乞丐,真是无耻!”老陈默默地承受了人们的唾骂声而毫不反抗——他知道反抗只是无用功,更不愿为了这点言语之争消耗自己的体力。
“爸爸,我们什么时候有吃的啊?”女儿的声音又在他的内心最深处颤动了他的神经。
安抚了一下女儿,老陈想要站起来去买点什么吃的。摸摸口袋,他却发现自己真的是一分钱都没有了。即使找遍了所有的袋子和包裹,老陈都没有找到一个子儿——他已经连续五天没有找到“施主”了,存的那点儿钱早被他花光了。如今,他算是真真正正地走到了——绝路!
像是天要试验他一样,一个黑色的鼓鼓的钱包飘落在地上,里面露出数十张鲜红的“毛爷爷”。老陈很明显地看到那里面少说也有三千元,足够他吃上一年的了。这时,女儿撒娇哭闹的声音又一次响彻了他的心。他全身一颤,吞了口唾沫。现在的他,全身无力、饥肠辘辘,若他再不去买点儿什么吃的话,便真的要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了。而且,陪伴着他的,还将是他未满六岁的女儿。他不愿就这样离去,也不愿看到女儿因自己而死,更不愿做出那偷鸡摸狗的事情来。此刻,天使与魔鬼就站在他的肩膀上,互相用自己的魔力影响着老陈的心。老陈可以很清晰地看到,魔鬼指着那一叠鲜红的百元大钞,而天使不停地拍着他的心。金钱与信念,在这一刻展开了激烈的斗争,仿佛要将老陈撕裂一般。他想要吃饭,想要钱财,想要继续活下去,但他不想去偷窃,不想沦落到违法犯罪的地步。一个人即便是死,也不应丧失了他的气节——他时常这样想。但是,在今天真正面临生与死的抉择之时,他才发现,原来做出这个决定是如此的困难。他深知,自己若不拿走那个钱包,恐怕今天他就要在这家庭团聚的除夕夜悲惨地死去,但是自己若拿掉那些钱,便会一生不得心安。这一件事会想阴影一样如影随形,在他每晚的睡梦中成为他最可怕的梦魇!老陈的肚子驱使他去做,但他的心告诉他绝不能去做。二者黑白分明,宛若泾河与渭河。而这两条河水的交界处,正是老陈的内心!
老陈的头快要裂开了。
远处的茶馆再次飘出无尽的香味,近处刺骨的寒风把树枝拍打得不断叫喊。老陈的眼睛红了。他把女儿用绳子绑在身前,飞速地冲上去,不顾雨点的敲打,一把抓起那个明艳的钱包就像远处奔去。他在不远处找到了失主。
雨,渐渐大了,从原来的飘飘雨丝变成了现在的珍珠似的雨点,打在身上,若没有半点防护,还会觉出一点儿疼来。夜越来越深,便是连那可爱动人的月亮,也掩着面躲到黑云离去。星星不再闪耀了,风却吹得更狂了。除夕夜最深的时刻,准备到来了。
雨滴在老陈的身上,打在他的心里。此时此刻,就在他的前面,一个女人满面厌恶地抓着他的手,并朝四周大喊着:“捉贼啊!捉住这个偷我钱包的贼!”
极快地,四周都聚满了人,便是连那些在酒店里吃饭的人们也都出来凑个热闹。女人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,声声不绝,每一声都给老陈的心添上一块千斤重石。女人的叫喊、行人的目光都给老陈套上了沉重的枷锁,让他动弹不得,而只能默默地忍受这世间最大的侮辱!行人们耻笑着,谩骂着,甚至还向老陈身上吐唾沫,一些人甚至想围上来。人们无不是在喊着:“你这个偷钱包的贼,职业乞丐!丢脸,无耻,你娘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啊!”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骂战之中,然而更多的人却是在凑热闹。他们想看看老陈会如何应对,究竟是上前“以一敌百”,还是像个懦夫一样忍受这一切。在其中,亦不乏有不明事实而跟着瞎起哄的人。老陈感觉到,自己此刻面对仿佛是全世界所有的人。他不敢抵抗,不敢反驳,而只能任由众人谩骂不绝或冷眼旁观。他知道,即便自己说出真相,人们也只会以为自己是在辩解。事实真相是他好心把钱包还回去,而如今的“事实真相”是——他偷了钱包而只因害怕被抓而把钱包还了回去!
天,还是那么静,地,也还是在沉睡当中。周围一只鸟儿都没有,甚至连一直刮着的寒风都停了下来。一切都静止了,除了那些不绝于耳的骂声。月亮仿佛是为了安慰老陈似的,特意把一丝光亮洒在他的身上,映入他的眼中。
“爸爸,为什么这么多的人围着我们?”
老陈一惊,眼睛不自觉地望向怀中的女儿。只见她一脸高兴而好奇的样子,瞪大了她那双水灵的眼睛扫遍四周。
轻轻地笑了笑,老陈摸了摸女儿的头,在她耳边说道:“那些是我们的亲人,来陪我们过除夕夜呢。我们跟着他们就能回到家,见到妈妈了。”
“真的?”女儿听到“妈妈”两个字,一双眼睛顿时亮起来:“爸爸,那我们快和他们回去吧。”
“嗯。”老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,在众人无边的骂声下,低着头静静地离开,走向那漫无边际的远方。他知道,在那里等待着他的,只有一种结局。但他并不后悔,因为他终于还是把钱包物归原主了。
星星又开始闪烁起来,周围的一切都恢复了原状。世界又开始转动了。清明的月亮配合着星光,把一缕光芒投射到老陈那沉重的背影上。然而,谁都没有看到,老陈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——这个夜晚,是他这么多年来所度过的,最美的除夕夜……
初二十班徐兆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