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囱不生烟作文

出处:老师板报网 作者:吴柏霆 字数:4300

  斜斜的夕阳光散射在密密的树荫上,斑斑驳驳地映在刘尚的脸上。空气中总是混着浓烈刺鼻的烟味儿,呛得人直咳嗽。刘尚摇着蒲扇驱着烟,呆呆地望着自家厂房顶上布满蜘蛛网的烟囱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  这烟囱大概已经十多年没冒过黑烟了。
  每天傍晚,他都会放下锄头,望着高高耸起的烟囱,想起曾经的故事。
  刘尚很少去农田。不是他不想去,而是父亲坚决禁止。父亲常说:“儿子啊,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像爸爸这样种田。当农民的过不上什么好日子。你想啊,就像田里的稻子麦子一样,只要下一场大雨,一准儿连腰都挺不起来了。爸想你去造大炮,当一个让毛主席表扬的工人。到时候,别说大风大雨了,就是地震也震不垮咱家!”刘尚总是默默地听着,望着远处的烟囱,嘴巴学着它往墙上哈气。
  每天一放学,同村的娃就结伴去田里玩,可怎么喊刘尚,他都不去。回绝的次数多了,他们也不理刘尚了,只知道刘尚每天都抬头看一眼高高的烟囱,听说他想当一个工人。
  其实刘尚很羡慕,很想去田里玩。
  终于在刘尚十四岁那年,大伯的田里缺人手,刘尚就被拉着跑到了田里。刘尚边跑边喊:“大伯,我根本不会种田。”大伯说:“种田很简单的,人数够就行。”刘尚擦着额头上的汗,笑嘻嘻地看着大伯。他听老师说过农田很大,农忙缺人干不成事的。
  一望无垠的麦场泛着金色的波涛,一浪拍着一浪。一排排高挑的麦子姑娘婀娜地翩翩起舞,频频地向着刘尚微笑。刘尚压抑这么多年的热情瞬间迸发出来,幼小的心灵颤动了起来,目不转睛地看着麦浪。突然,一排高高的穗粒重重地打在刘尚的脸上。刘尚揉了揉脸,猛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:如果有东西突然击中你,你可要注意了,这是老天在反对你。刘尚一边想着,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穗粒。他突然明白了:原来老天不想让他去工厂,让他学农去。
  一整个晚上刘尚都在盘算着如何学农。天一早,刘尚就起身了,兴冲冲地喊道:“爸,割麦用的那啥东西在哪?我要去田里干活!”
  父亲前脚刚准备跨出家门,猛地一个敏捷的转身,一把揪起刘尚的耳朵,脸涨得通红,“你……你这臭小子,说什么!”
  刘尚也是牛脾气,大声嚷道:“昨天穗粒突然打在了我的脸上,老天让我去田里干活!”
  “你小子好的不学,尽听你妈那迷信!”父亲不由分说地扇了刘尚一巴掌,大声呵斥道,“给我上学去!”
  刘尚的脸辣得发烫,两腿直哆嗦,扭过头,抄起一本小破册子拼了命地往学校跑。他闻着呛鼻的烟味儿,望着对面高高的烟囱,黑烟一段一段儿地冒着,傻傻地笑了起来。
  夕阳光透过叶片儿上小小的洞,斜斜地打在父亲的脸上。父亲搬来小凳子,叫刘尚坐下,呆呆地看着刘尚红肿的脸颊。他说:“儿子啊!你可千万不能学农。老天爷有时不给面子,种田的要排队去讨饭的啊!”刘尚的脑子瞬间白了一阵,眼前浮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端着破碗挨家挨户乞讨的画面来,耳边充斥着叽里呱啦的嘲笑声和叹息声。
  后来,刘尚再也没有迈进田垄半步,再没有看过随风摇曳的灵动的麦穗儿了。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高高的烟囱,暗暗地许下承诺。
  十六岁那年,刘尚如愿地去了工厂。他信誓旦旦地对父亲说:“爸,你放心,我以后会得到毛主席的表扬。”
  工厂并没有刘尚想象的高大气派,烟囱还没有厂房高,刘尚以前透过窗子看到的可不是这样。厂里的人行色匆匆,一条发臭的湿毛巾披在肩上,不时地抹着额上的汗。好容易刘尚找到了一个同村的,别人都叫他阿狗。听说阿狗的老爸是当干部的,集会的时候有讲过话。阿狗看着刘尚愣头愣脑的样子,就知道他是新来的,便跟他讲工厂的工作。刘尚的工作很简单,就是把铁锅铁碗扔进炉子里烧。炉子有大有小,刘尚负责的是小炉。刘尚听着阿狗的话,把凡是有铁的东西都扔了进去。工作就完成了,他四处张望起来,许多东西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都是奇物。
  刘尚突然瞥见有几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子也在扔铁制品,急忙上前叫住。那几个小孩根本没有理睬刘尚,继续玩着扔。阿狗连忙跑了过来,凑着刘尚的耳朵,说:“那几个都是县里干部的孩子,听说个个都是天才,三岁的时候就会拿铁碗扔进大炉子,还帮县长炼出钢了。”刘尚静静地听着,但他依稀记得以前老师讲过的炼钢方法里似乎没有这样的,或许是老师水平还不够,或许县干部的小孩真是天才。
  刘尚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在天才的屁股后工作着。
  第二年全国就掀起了全民炼钢运动。那天刘尚的母亲生病了,他请了半天假回了趟家。村庄里随处可见简易的高高的炉子。工厂的烟囱渐渐高起来,头顶上飘着一团团浓烈的黑烟,刘尚闻着很臭,心里却感觉很舒服。
  村头挂着两条长长的横幅,上面的一条写着“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就是命令”,下边的一条写着“尽管困难千千万,难不住英雄汉”。旁边有几十个群策群力地连轴转,准备再造一只特大的风箱。有几只风箱已经造好,桐木做的,比两个人叠起来还高,像一只庞大的棺材。人们喊着统一的“号子”,迈着整齐的步伐一进一退地伸缩着拉杆,向土炉鼓风。
  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唱皮影,咿咿呀呀的。刘尚从小很喜欢,可进入工厂以后就再没听过。可周围的人都在大声嚷嚷,刘尚根本听不清在唱什么。“你们在说些什么呢?”一旁的人淡淡地说:“我们在讨论如何更快更好地炼钢铁。你小伙子太年轻,没经验!”
  刘尚就往人群中挤,两旁的妇女冷冷地瞪他。终于挤到了前排,刘尚看到几个同厂的人——没想到他们也是同村的,阿狗也在。阿狗见刘尚回来了,忙着介绍道:“那几个拉皮影的都是农民的孩子,这年头大家都炼钢,他们说不会。听说是从来没念过书的,村长就把他们叫来给咱唱皮影。”
  夕阳光斜斜的,透过叶片儿上小小的洞。刘尚看着皮影,余光瞥见远处父亲的背影。他踩在一张板凳上,身子不停地摇晃,颤颤地把一叠东西扔到炉子里。
  刘尚猛地挤出人群,冲了过去,“爸!”
  父亲慢慢地转过身来,手上的一把灰抖了下来。
  “爸……”
  父亲笑了,说:“爸一辈子的愿望,就是想亲自炼出钢来。这不村里号召全员炼钢,爸第一个就报了名!”
  刘尚默默地看着,两鬓斑白的父亲在夕阳下愈显沧桑。又踩上那张板凳,吃力地端起一个大锅来。刘尚的眼眶渐渐湿了。
  夜深了,全村的人都铺了张席子,躺下了。发白的月光刺着刘尚的眼,辗转反侧地睡不着,满脑子都是皮影和炼钢。刘尚突然想起装皮影的箱子里也有铁,一下子振奋起来,光着膀子冲到了阿狗的家里。
  “阿狗,是我刘尚!快开门!”刘尚边敲门边想:阿狗老爸都是当官的,他应该上的是高档次的学校,写个提议之类的信应该不成问题。可自己虽然也上过学,但那学校从不教写文章,就重复着几个常见的字。
  阿狗迷迷糊糊地开了门,刘尚一把拉开,急着跟阿狗说皮影有铁的事。阿狗一下子振奋了起来,连忙说:“这事包在我身上,晚上我就写好,明儿一早就交!”刘尚赶紧向阿狗道了谢,就屁颠屁颠地跑回去了。
  第二天中午阿狗特意去找了刘尚,手里拎着一袋猪肉,说:“刘,上级领导对你的建议很满意,奖你一袋猪肉。”刘尚接过袋子,忙说,阿狗,晚上来一起吃吧!
  晚上,刘尚特意到了阿狗家,想再邀请他一同祝贺,毕竟字都是阿狗写的。过了很久,阿狗才开了门。刘尚闻到一股扑鼻的酒气扑面而来,瞥见桌上放着大鱼大肉,便说不出话了。他转身冲了出去,做梦也没想到阿狗是这样的人。
  “咣”,一声响亮的“咣”。
  刘尚懊恼自己是因为不会写文章而被欺负。之后的几个月,刘尚下定决心写文章,每天晚上他都非得啃完十页书才肯睡觉。每天疑神疑鬼地盯着大炉子,晚上回家又在家里转来转去,他想再找一样有铁的东西,用自己写的文章来告诉县干部。
  可风风火火的炼钢运动已经登峰造极,刘尚没有再找到还有铁的东西。两年多过去了,刘尚也只会仿着书上的样子,换个主语写下一个句子而已。
  刘尚继续稀里糊涂地做着炼钢三部曲:收集,拾起,投放。
  夕阳光透过叶片儿上小小的洞,斜斜地打在刘尚的脸上。刘尚回忆着这些年,不好不坏。虽然没有很多钱,但毕竟成了家,有了孩子。刘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自强自立,就取名叫刘自力。
  刘自立慢慢长大,刘尚总把他带到工厂,没让他去田里。刘尚常对孩子说:“儿子啊,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当农民,爸想你去造飞机,开着飞机多神气。”刘尚总带着刘自力一起望着远处的烟囱,嘴巴往墙上不断地哈气。
  渐渐地,刘尚攒足了钱,听说办厂很能赚钱,就想办工厂。可父亲坚决不同意,刘尚嫌父亲太落后,径自找了几个同村的人,合伙办了个厂。刘尚很拼命,每当他神情迷离的时候,眼前便会浮现出一个青涩的少年,正端着破碗挨家挨户地乞讨,耳边充斥着叽里呱啦的嘲笑声和叹息声,醒来后一身冷汗,便更加卖命地工作。
  可这两年没市场,国家虽然允许也鼓励私人办厂,可几乎所有地方都进行控制,一切资金流向和重要决策都掌控在国家手中。几个合伙人都认为这样办厂没前景,纷纷出售股权。而刘尚不服输,他说你们不要都给我!
 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,叫刘尚赶紧停止办厂。刘尚还是那股牛脾气,非办厂不可。父亲气得身子猛然一抖,晕了过去。
  打那以后,村里的人看刘尚都是一阵接一阵的冷眼,背地里叽里呱啦地说刘尚是个孽种。可刘尚不服气,将自己的所有心血都投注在工厂里。他把烟囱建得高高的。刘尚至今记得那袋猪肉,他要让阿狗知道,刘尚工厂的烟囱是全县最高。
  一排灯火通明的窗子照耀着,刘尚的工厂正用他强大的铁肺工作,不断地发出轰轰的巨响。锤头敲打的叮当声,锯齿拉扯的咯咯声,铁器摇晃的咣啷声,半融的金属尖头敲打的吱吱声振聋发聩。烟囱的黑烟像一只只直冲云霄的黑火箭,宣示着工厂的腾飞。
  他不希望儿子将来像他一样受气,托人把儿子送进了当地最好的学校。刘自力临上学的时候,刘尚给他讲了个故事:那个主人公曾经想去种田,可他父亲一直想他去工厂。有一天傍晚,他父亲的脸被夕阳映衬得通红,他仿佛看见了毛主席正向他挥手,高高的烟囱不住地冒着烟。后来,他就去工厂了,实现了他所有的愿望。
  刘自力默默地听着,呆呆地望着高高的烟囱。
  刘自力慢慢长大了,他似乎对工厂没有兴趣,他想当高官。刘尚很懊恼,他后悔以前没有给孩子灌输足够多的工业知识。刘自力对刘尚说:“爸,当官很好的,你看那些领导人多神气,别人都得听他的。到时候我当了高官,一定想办法让你的厂子办得更好!”刘尚一听心就平了些,他想着自己的烟囱会越来越高,偷偷地笑了、
  就这样,他同意了孩子走上一条与他初衷不同的路,花了很多钱助孩子在官场上一路高歌。为了让刘自力有更坚实的后盾,刘尚继续卖命地经营工厂。
  一年一年过去,厂房越来越大,烟囱也越来越高了。
  建厂二十周年庆典的那天,刘尚招呼来各地的朋友一同聚餐。他特意叫上阿狗,告诉他聚餐地点就在最高的烟囱下面。儿子也带着几个穿制服的人一同来庆祝。刘尚早都听说刘自力当上了环保局局长,听说最近在组织一个节能减排的运动,迟迟没有进展。刘尚多想助儿子一臂之力,——他想到的只有挣钱。
  庆典相当的隆重。刘尚满怀深情地回忆了他这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。他专门请人做了幻灯片,把他的烟囱从最早不及厂房高到现在“一览众山小”的照片拼在了一起。在场的朋友和工人都落泪了,他们都说烟囱是刘尚的孩子。
  六个多小时的庆典结束了。工人们深情地向刘尚道谢,他们还齐声喊道:“我们下辈子还要做你的工人!”朋友一一向刘尚表示祝贺,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“真可惜这辈子没能搭上你的福气”。
  慢慢地,人越走越少了。刘自力招呼父亲出来,轻声说:“爸,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。”
  “什么事,快说,爸爸很想听!”刘尚乐得合不拢嘴,他想应该是当高官的儿子一定是要给我的工厂什么政策倾斜吧。
  “爸,过几天我要把你这烟囱封了。”
  刘尚一听,眼前忽地闪过一道霹雳,手上的烟咣当地掉到了地上。他呆呆地望着他的烟囱,泪珠在眼眶里打转。二十多年了,他的烟囱越来越高,就像初生的婴儿慢慢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。刘尚眼前浮现出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头,正拄着拐杖,端着破碗挨家挨户地乞讨,耳边充斥着叽里呱啦的嘲笑声和叹息声。
  刘自力凑上刘尚的耳朵,说:“爸,你这些年挺累的吧!国家正提倡环保,我作为环保局局长要开展节能减排运动。我想先封了你的烟囱,别人就会自觉地封上他们的烟囱的。”
  刘尚皱了皱眉头,又深情地望着高高的烟囱,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。
  第二天,老刘就扛着锄头奔向了田垄。或许,他再没有儿时的闲情逸致来欣赏随风摇曳的灵动的麦穗儿了。
  夕阳晕在刘尚的脸上,他都会静静地摇着蒲扇,看着那高高的烟囱。他想向自己的孙子讲讲他曾经的故事。文/吴柏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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