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摇铃宣疏高香烧，亡灵超度早脱尘世烦嚣。”台上的女子水袖轻扬、莲步微移，“愿在天的早归琼台享安康，愿在世的花好月圆人寿高。”裙袂摇曳、眼波流转间，她看到了正对戏台的雅阁中那人的眼。那样极黑极亮的一双眼，好似夜空中的星，让从来都是全身心投入戏中的她也不由得晃了一下神，好冷……
她醒了。
刚刚用冰凉凉的手摸她脸的室友笑盈盈地打趣道：“马上就要上课了还不起床，秋怡你这个小懒猪！闹铃都闹不醒你。”
她从床上起来，机械般的开始穿衣梳洗，大脑却仍呈放空状态，脑海中只有一双如墨的眼。其实即使室友唤醒了她，她也知道梦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，毕竟这场梦，宛若一出出的折子戏，自从她十八岁生日开始，间间断断在她的梦中已上演了近四年。
梦的开始是很欢喜的，唱遍悲欢离合的戏子在现实中却得遇良人。良人是日本留学归来，文质彬彬、风度翩翩，“皎如玉树临风前”。他们举行了新式婚礼，在教堂里拜高堂的牌位。她脱下戏服、卸去浓妆，为他素手调羹汤。但如此幸福的场景却总是伴着凄婉缠绵的胡琴乐，让秋怡即使在睡梦中，也紧紧蹙着眉。
秋怡叹了口气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梦做到了后面，她才知道为何即使那般幸福的画面，却让人心里隐隐觉着不安。因为终究纸包不住火，住在深宅中八字不识的女子看到了学生游行，忍不住也去听了大学里先生的演讲，才知晓，自己认定的良人才高八斗，却是个汉奸。
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，秋怡望向窗外。现在是初冬时节，花谢叶落，一片寂寥，清冷的风拂过路上的学生，每个人都拢了拢衣服，打了个颤。秋怡的心也跟着颤了颤，不禁笑自己，南柯一梦罢了，为何还当真了呢？总不会是忘了喝孟婆汤，想起了所谓的前世吧。这么想着，笑容却又淡了下来，这梦是幻，情却太真了些，让她每每回想，心都会忍不住揪起来。
也许无知反而是一种幸福。梦中的女子即使是戏子出身，却不似“不知亡国恨，犹唱后庭花”的商女。毕竟唱过许多场《穆桂英》，知道忠孝节义、礼义廉耻，也钦佩着梨园中不为日寇唱戏的前辈。国难当头，在获悉真相之后，女子心中爱情的花儿便枯萎了。她开始瞒着丈夫继续去旁听一些隐秘的演说，听到了很多日寇的暴行汉奸的助纣为虐，也结识到了一群热血的爱国青年。最后，她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。
乱云低薄暮，急雪舞回风。在这样一个压抑的冬日，秋怡坐上了火车。她觉得最近自己有些太过入戏了，想着也许是毕业压力的影响，于是打算出去散散心。她把气哈在了玻璃上，又用手抹去，出神的看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枯木和依旧挺拔的青松。
今天是结婚一周年的日子，丈夫难得归家庆祝。女子做了满满一桌的饭菜，拿出了自己压在箱底的戏服换上，对着檀木镜细细的上了妆，朝惊艳了的丈夫柔柔一笑，“夫君你先用饭吧，我再为你唱出戏”。
秋怡到了南京，她拖着行李箱在街上走着，然后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了烈士纪念馆。馆里人很少，像她一样拖着箱子的就更少了。她停停看看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着什么，但终于她看到了答案。
“青青荷叶清水塘，鸳鸯成对又成双。”她咿咿呀呀地唱着，却改了后半句的戏词，“夫君呀！你不该同贼人把国叛，妾只好与你携手赴黄泉。”她渐渐落下泪来，注视着桌前已经开始七窍流血却仍英俊如昔的丈夫。男子努力笑了笑，眼睛已不再皓如繁星，而像是蒙上了一层雾。“秋娘”他说，“你误会我了。”
墙上是一幅烈士的生平介绍，那张黑白照中的人是如此的熟悉，因为她已经在梦中看了近四年。“梁清辉，中共地下党人士，在抗战期间潜伏于日军内部，为我党传递消息……”
“给你，擦擦吧。”眼前递来一张纸巾，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。忙接过纸巾擦干眼泪，她转过头打算向好心人道谢，却撞入了一双极黑极亮的眼。
浮生梦醒，与君初识，恰似故人归。文/张雪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