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一次看到芒锐的时候,他正背着一个并不好看的大书包,站在宿舍的屋檐下。
外面是大雨滂沱,没带伞的他似乎走不出去。我跟他打了个招呼,就领着他穿过一条扭曲的小径跑了出去。安顿下来以后,我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好几次看见他背着书包在校园里游荡了,便问他包里是什么。
单反。
我也忽然记起他好像是摄影社的。刚上高中那年,他报了两个社团,街舞社和摄影社。听说他报了街舞社,我也兴冲冲地想去陪他跳街舞,一方面也是觉得那些动作很炫酷。但是学校有规定,竞赛班的学生不能报社团,这个冲动也不了了之。
很贵,怕被偷,所以要一直带着。
他还有补充,但这常理之内的事情我也不甚在意。我只是回忆他刚参加街舞社时的事,那时他几乎没跟我提过他有出现在摄影社。刚开始学街舞他很兴奋。街舞社有每日常规活动,他每天下午都要去练一个小时的舞,生活计划被打乱,但他依然乐此不疲。他选的是霹雳舞,这个也得到了我的支持,因为机械爵士什么的太没意思了,你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飞来飞去,头放在地上转圈圈的都是霹雳舞。不过学起来难,真的很难,他经常伤心地跟我说,他头顶地倒立怎么都学不会,斗舞斗输,除去几个从来不来参加街舞培训的,他的实力排倒数。我除了安慰鼓励别无他法。但他还是坚持到了那年的元旦春晚,我们学校租市里的体育馆办的,由老师带领全校学生浩浩荡荡一路堵塞交通步行过去观看。他参加了晚会的街舞表演,并和他人配合完成了一个相当有难度的动作,我心里感慨其实他还是蛮有实力的嘛。但春晚之后,我就没怎么碰到他了,也就再无从听说他学街舞的事了。
街舞呢?
早就退了。
的确。学着很累,又很占用时间,退出是他的自由。退出街舞之后,就专心摄影了吧。
成绩怎么样了?
一直掉,正在艰难回升。
那要好好努力呢。
其实说这句话时我是很担心的。他经常说他的成绩在掉,这让我很是难受。我帮不了他,只能说一些苍白的鼓励。我想他说这句话时也是很无奈的,尽管他说时低垂眼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。从初中开始,他就跟我说他的成绩在掉,一直掉现在,以至于我都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。只是他还是能很开心地活着,跳街舞玩单反,一样一样更换兴趣,好像一切一切都是生活馈赠的礼物。
后来和芒锐告别了,我看着他背着那个单反的书包远去,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好苍白。我没有参加社团,我的高中校园生活淡如白纸,回到家里不过看看小说,偶尔写写文字,艰难地稳住自己的成绩,生活何其不易。反而是芒锐,日子过得如饮甘醴,尽管成绩不是很好,但是随性开心。
我忽然想是不是成绩的问题,有收获必有付出,有一些苦涩可能是不能避免的。但我发现平时过得疯疯癫癫考试照样考得好的人还是存在的。今年暑假我去杭州新东方学英语,在最后一节课的最后半个小时,老师开始给我们讲闲话,主题大概是让我们给自己的人生明确一个方向。她提到自己有一个上了北大的学生给她发邮件说,在北大,别人平时该谈恋爱的谈恋爱,该打游戏的打游戏,该出去玩的出去玩,到考试的时候却都考得比自己好。最后有力总结,智商是硬伤。老师却说其实不是这样的。在大学里,那些所谓干嘛干嘛的人,其实是热爱生活,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,他们就要活成这样子。只有活得称心如意,才能谈别的。
我又想到了我和芒锐,或许芒锐就是所谓的热爱生活的人,才能活得那么开心。对一个学生来说,成绩并不是一切,也许你会觉得芒锐这样不顾学习活得放肆并不是什么好事,但对任何人而言,自己活得好才是最重要的。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语,叫“自爱”。只有爱自己的人,才会热爱自己的生活。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其实是有些虐待自己了,我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,不喜欢没日没夜地写作业,不喜欢每天不能睡到自然醒,不喜欢所有学生才有的腻烦和苦恼。所有的一切,仅仅是因为我不爱自己。
爱自己的人无论如何都会让自己活得开心。其实芒锐家境并不好,但他还是弄来了放在整座学校里都是罕见的奢侈品的单反。你也许会责备他不懂事,但是爱自己的人总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活成想要的样子。
但是老师的话并没有到此结束。其实这次我去新东方最大的收获不是学到了什么有关英语的知识,而是收获了好多故事。老师说,爱自己,一定要明白自己要什么。她举了自己表妹的例子。
故事的开始部分我记不清了,只是记得老师的表妹一直跟着她的妈妈生活。她的妈妈好像没什么工作,只是帮人开长途车做货运的。她开长途车开了很长时间,挣了很多钱的样子。但是由于长途车往返一次耗时巨大,她基本上在外奔波,回家只是睡个觉而已。家长都一样,如果长时间在外不能陪孩子,对孩子唯一的补偿就是给钱。于是表妹就拿着妈妈给的大把大把的钱,小小年纪就过上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生活。每天拿着连接所谓家的钥匙,打开门,屋内永远只有自己被外面的阳光打进的影子。一个人写作业,一个人做饭,一个人构成了她所谓的灰色的生活。
不过日子没有一直单调下去。上高中后,表妹就拿着她妈妈给的钱上网吧去了,甚至还开始了网恋并不能自拔。只是回家睡个觉的母亲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,就算知道也鞭长莫及,于是表妹的网恋就发展得轰轰烈烈了,成绩也如人们一般所认为的那样一落千丈。后来高考成绩也理所当然地很差,正常一点的大学都报不进去。她的妈妈终于有些紧张了,赶紧叫女儿和那名网友分手。表妹竟然也没什么态度,说分就分了。但是即便分手了也不能改变既成的事实,于是她的妈妈开始出门听取他人的意见。她去找现在给我讲故事的这个老师,这个更年期也无暇料理自己的母亲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,还顶着一个乱蓬蓬的头出现在老师面前时,着实吓了她一跳。她当时的状态之差简直难以想象,女儿的打击和不善料理让她活得很糟糕。老师说,到这个时候应该尊重表妹自己的意愿,复读打工还是随便捡个学校都完全听凭她自己的决定。于是这个母亲回去问女儿,她想不想复读。表妹并没有表态,说随便。问她要不要去工作,她也说随便。问她要不要上大学,她也没什么想法。最后母亲有些急了,问她现在到底想去做什么。表妹摇了摇头,眼中是可以原宥一切的茫然,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。
后来可能托了一些关系,表妹被送到了一所西部的大学学习法律。那所大学好像专门以法学闻名,表妹能去那里已经非常幸运了。当时的政策对她很有利,好像在大学里只要做到一些并不是很苛刻的要求就能当律师了。但是到表妹大四那年,政策改了,改动到她无法成功毕业的地步了。大四的表妹再次茫然了。
如果一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,他便会活得很糟糕。当初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的表妹,茫然了,她不爱自己,她根本没有想过要把自己活成什么样子,或精彩或平庸,一点想法都没有。她只会遵从别人的安排,直到大四时再次茫然。这样活着,仿佛生命不是自己的,不管活成什么样子都与自己无关,自己也没有一点念头去更改自己生命的航向。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虐待,是生命最麻木和苍白的姿态。不爱自己的人,也只能活成这个样子。
不过老师话锋一转,开始讲述自己。我不知道我这样写会不会让你觉得她很自恋,但这毕竟是无关紧要的方面。老师自己的故事始自她的高三,在那个所有人都为人生奋战的年龄。但总有人会玩世不恭,那年老师和她另外两个最要好的同学在教室最后的边陲坐成一排,每天都没日没夜地看小说。那个时候的电子词典容量不大,只能装一本小说,她们三个便出去借两本纸质书,就着一部电子词典,三个人轮流看,平均每天都看掉一本。那段时光,不远处就是纷飞的试卷和枯燥的讲解,满黑板怪异的字符排列组合出惨淡的人生,无味的硝烟袭卷每个人的世界,但老师她们三个人却在不顾一切,分享彼此的灵魂。那年高三,她收获了友谊。
这是绝对纯粹的友谊,但纯粹的友谊当然换来差得要死的高考成绩。她的好伙伴都纷纷捡了几所烂大学远走高飞,老师却很坚定地提出要复读。当别人问她是否确定要复读时,她甚至露出很惊讶的表情,反问为什么不复读啊。然后她就复读了,还学得非常认真。不要以为这是行为艺术,她自己承认了,她第二个高三,是为了收获爱情。因为她立志要去一所理工科大学,所以她必须好好学习,提升自己的成绩以使自己具有进入理工大学的资格。众所周知,理工大学男生占绝大部分,收获爱情相对比较容易。填志愿时她已经上了大学的伙伴纷纷叫她不要来师范,师范里全是女人,男人也是女人。结果老师还真的考进了一所理工大学,一去才发现真的不假,理工科全是男人,女人也是男人。
最后她还补充了一下,她现在的男朋友就是在大学里认识的。
我却只想发问,你不是去理工大学了吗,怎么又出来教英语了?但这都不重要,在老师身上,我发现了青春所谓疯狂的缩影。也许会有人不赞成她这样挥霍青春,这样义无反顾地我行我素,但她自己终究是活得开心的。她的确爱自己,知道自己要什么,只有这样她才能毫不吝惜地奉献自己的两个高三,所有的决定都做得斩钉截铁,所有的路途都走得奋不顾身,张扬的青春背后书着“永不后悔”。看着她,我像看到了幸福的样子。
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放肆的勇气。我们的决定百分之八十不由自己来做,我们的路途已被前人规划,举手投足都带着相似的影子。我们在试卷的夹缝里苟且偷生,窥视着他人一直称道的人生价值。我们甚至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,甚至无法爱这样的自己。
但在我面前短暂停留的芒锐,却能玩着单反跳着街舞,从我们灰色的生活中穿过。我忽然悟得了诗人的消极轻生都只不过是咎由自取,不热爱自己生活的人当然见不到生活的流光溢彩。我的青春还很长,我不希望自己的年华就这样循规蹈矩地扑向盛大的死亡。我也觉得自己必须热爱自己的生活,像老师和芒锐一样做一个自爱者。文/吴百川